時間不等人

我走路带风 2023/03/16 檢舉 我要評論

意識到爸媽老去,是一個模糊而漫長的過程。

第一次有這樣具體的感知,是十四年前,我出發去濟南念大學的那一天。

舅舅開車送我和我爸去火車站,村子里的街坊鄰居都來送行。

大家左一句叮嚀右一聲囑咐,熱熱鬧鬧中,青澀的我意識到自己要去一個遙遠的地方,有些茫然,有些期待,也有些恐懼。

媽給我準備了六大包的行李,我堅持只帶一個皮箱。

她像雨前忙著搬家的螞蟻,左右搖晃著略顯圓潤的身體,自顧自地來來回回,連拖帶抱,硬生生地把大大小小的包裹都塞進了舅舅的車里。

她又叮囑我爸,哪個包里有貴重的物件,去濟南的路上一定要小心照看,別被賊偷了。爸站在一旁一直愣愣地點頭,像個沒開悟的和尚。

臨行時,媽又要逐一把包裹拆開來檢查一遍。

她一邊拉開一個軍綠色大提包的拉鏈,翻著里面的衣服,一邊扭著頭跟我說:「你看著,這里面一共有九件毛衣和毛褲,應該夠你過冬了。」我敷衍地點了點頭。

她便麻利地又把拉鏈拉上,去拆旁邊的小包袱。「你看,這里面是換洗的內褲,自己記得換。」

來送別的三姨在旁邊站著笑,少年的我覺得臉上有些掛不住了,沖媽大聲嚷嚷:「哎呀,你別翻了,說了不帶不帶,跟逃荒似的。」說著,我便轉身躥進車里。

「哪里像逃荒,滿嘴胡謅。」媽見我惱了,笑中有些歉意,旋即又笑哈哈地招呼著親戚鄰里。

她天生一張鵝蛋臉,嵌了一雙美麗的大眼睛,笑起來嘴巴像彎月掛在滿是晚霞的天空中。

記憶中,媽媽平日里特別愛笑,總是隔幾米遠就能聽到她「哈哈哈」的招牌式大笑聲,也不知道那些貧乏的日子中,哪里能冒出來那麼多讓她開心的事。

車快發動了,媽突然大喊了一聲:「糟了糟了,到底是忘了東西。」我和爸還在恍神中,她不知何時已經跑進了院子,又跑了回來,手里拎著一大袋子煮熟的花生。

她一只手托著袋子從車窗遞給我說:「差點就忘了。剛剛煮好的,別燙著,帶著路上吃。」

熱騰騰的花生冒著熱氣,蒸得我眼前發白。媽的臉擠進了車窗里,我望著她,竟感覺有些陌生。

十八年來,這似乎是我第一次這樣近距離地看她,看她的臉。她的眼角已不知何時爬上了皺紋,曾經光滑的額頭已藏不住淡淡的褶子,右耳的鬢邊幾縷青絲也已成了白發。

來源:全景視覺

我望著她,媽也凝望著我,我在她水汪汪的眼睛里,看到了一個淚眼汪汪的少年。

爸說:「走吧,時間不等人。」

車終究還是開動了。

我坐在車里,整張臉貼在車窗的玻璃上,目光透過車窗看媽離我遠去,越來越遠。

她的身影越來越小,我有些困惑,有些懊惱,媽怎麼突然變得這樣矮小了呢?

直到視線里再也看不見她,我才意識到,遠去的人原來是我啊,而她只是停留在了原地。

上了火車,爸從威海到濟南送我入校。等我安頓好,天已經漸漸暗了,落日剛剛垂入山間,幾顆淘氣的白星已經急不可待地在湖藍色的夜幕上眨著眼睛。

為了省錢,爸訂了當晚回老家的火車票。

我送他到校門口的路上,他似乎又想起了些什麼,拐彎去了學校的超市,給我在大學剛剛認識的舍友一人買了一袋蘋果,挨個放在大家的桌子上。

在我念大學以前,我與父親很少交流。

每次放學一回家,我最常跟他說的一句話就是:「爸,我媽呢?」

爸性格內斂,常常沉默,我并不知道,也從來沒有關心過他在想什麼。

來濟南的路上,我們坐了一夜的綠皮火車,老式的火車晃晃蕩蕩,一直搖晃了七個小時,我與他也就這樣彼此沉默了一整夜。

來源:全景視覺

送父親去校門口的路上,我們依然沉默。那條校園里的小路,我們卻走了很久很久。第一次,對父親,對眼前的這個男人,我心里涌動著一股巨大而微妙的情緒,我想說點什麼,卻又不知如何開口。

我讀過朱自清寫他父親的《背影》:「過鐵道時,他先將橘子散放在地上,自己慢慢爬下,再抱起橘子走。

到這邊時,我趕緊去攙他。

他和我走到車上,將橘子一股腦兒放在我的皮大衣上。于是撲撲衣上的泥土,心里很輕松似的。過一會說:‘我走了,到那邊來信!’我望著他走出去。

他走了幾步,回過頭看見我,說:‘進去吧,里邊沒人。’等他的背影混入來來往往的人里,再找不著了,我便進來坐下,我的眼淚又來了。」

我和父親走在校園的路上,他在前,我在后,我心里默默念想,這場景是多麼相似。我也想目送一次父親遠去,看看父親的背影。

來源:全景視覺

路并不長,再放慢步子也有終點。送我爸到了校門口,我仍只是緩緩吐出幾個字:「爸,路上注意安全。」

爸說:「你先回去吧,我在這兒看著你回去再走。」

我的淚水開始在眼眶里打轉,只能先轉身往回走,一轉頭,淚就「吧嗒」掉下來了。

走了幾步,我停下往回看,爸依舊在那兒站著,穿著卡其色的夾克,寬寬的黑色褲子,擦得锃亮的黑皮鞋,那是他為了來送我上大學而特意添置的新行頭。

他一動也不動,我突然有些逃離般地加快腳步往學校里跑,不敢再回頭。

生怕稍慢一些,自己就要被這離別的悲傷吞噬掉。

似乎走了好久好久,我忍不住再次回望他,只見父親還在那里,只是,他已經變成一個很小很小的人了,我已看不清楚他的模樣。

這個男人,曾經是我心中的天地,頭頂的日月,遠望的山海。而那一刻,我才意識到,他只是我的父親,一個正在老去的男人。

這一次,是我送父親,但最后遠去的依然是我,停留在原地的,還是父親。

作者:畢嘯南。來源:《讀者》雜志2023年第6期。浮躁的日子里,《讀者》送你片刻寧靜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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